2013年9月1日 星期日

陳靜男老師校友會美展序

  我一直記得,那道曙光。

那是藝專大三的暑假,與兩位同學接受委託,到台東知本飯店塑造庭園雕像,趁著打工的機會,在東部玩了兩星期,雕塑作品完成時,恰好也把預支的錢花完了,同學們只好就地解散,各自打到回府。
 

剛回虎尾的第一個夜晚我就失眠了,因為我的心還在溫泉鄉的度假氛圍裡,快天亮時決定不睡了,輕輕推門走出去,整個糖廠宿舍區籠罩微微霧氣,雖是溽暑卻也有些寒意,


我快步穿過同心公園,走下河堤,站上鐵橋臨溪的橋墩,百無聊賴地吹口哨,想著困惑我一些時日的問題------這是我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了,我還要繼續走這條路嗎?

我會畫畫好像是很順理成章的事。父親年少時到日本工廠當學徒,成年後奉命返鄉結婚,其間又再攜眷在日本工作年餘,顧慮到太平洋戰事吃緊,更因母親肚子裡懷了我即將臨盆,遂毅然決定舉家回台;

父親隨即進入製糖會社工作,我一出生就成了虎尾人所謂的糖廠囝仔

 由於終戰之後物資缺乏,一般公務員的薪俸很低,為了補貼家用,母親發揮女紅專業,在糖廠宿舍裡做起裁縫,不只幫人製衣改衫,甚至還開班收徒,所以我以及陸 續出生的弟妹,我們從小的玩具,就是各色各樣的零碼布頭,拿起筆學大人在報紙上畫版型,再偷拿剪刀糨糊,胡亂創作一番。


小學讀的是專設給糖廠子弟的安慶國校,記得美術課時,專任的老師是賈松珍先生,他帶我們到附近田野寫生,我隨性就畫下了農人收割曬稻跟操作風鼓的情景,

老師看過後非常驚喜,作主張幫我取題收穫,就送件出去參加比賽,我意外地在朝會上被宣布獲獎,從這第一個獎開始,畫圖讓我拿到一個又一個獎盃獎狀,我成了別人認知中很會畫圖的人。繪畫之於我,宛如吃飯睡覺一般自然。


中 學時代貪玩,留級落第是家常便飯,本不該再升學了,但父親堅持他的兒女都該受高等教育,帶著我到處求情拜託,雲林縣境有數的初中高中都被我讀遍了。

那時國 立藝專大專部剛成立,入學比較要求術科成績,而我學業雖然糟糕,但天生的資質與興趣,課外並未把畫筆放下,又有幸受到陳誠老師的指導,奠定了素描基礎,就 這樣迷迷糊糊考上大學了。

 
在大學裡,我如魚得水,課堂教授我的老師,李梅樹、 楊三郎、廖繼春、鄭月波、龍思良,都是一時碩彥,都是要列入台灣藝術史頁的名字,我感覺像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,又彷彿諸位先生們扶著我的手,在畫紙 上演練著美技,我繼續得獎,省展、台陽展,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獎項。

我快樂又大量地創作,油畫、水彩、水墨、探究各種可行的創作,有次放假返家,一時興起,還跟小弟把老祖母後請到院子裡坐下,祖母穿著她的老人嫁妝,權當我雕塑的模特兒,

在左鄰右舍注視下,自豪地笑著,一點也不以為忤。這個情景,當年的一 位鄰居林日揚小朋友,日後的作家古蒙仁,任職雲林縣文局長時,在卅年後一次的展覽會場上,還向我津津樂道呢!

 
但是,在那個夏日凌晨,我剛滿或未滿二十歲,那個當下,我站在橋墩上,對於茫然前途,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。思索著浩瀚的藝術的世界裡,大師們樹立起的一座又一座,我窮畢生之力,也難以征服的高山。而現實與理想要如何取捨?  

藝術的版圖會有我的腳印嗎? 我真的有這個天分嗎? 我不慣思考太深奧的命題,那時我突然有個衝動,想要走到河對岸去,虎尾溪水不深卻很湍急,在這樣的季節要赤手空拳踩過溪流,即便身諳水性如我,也知道是不可能,要往前方走,但前方在哪裡?

 
我真的是不耐思考的,就在我考慮是否回家上床補回籠覺,又不忍脫離少年初識愁滋味的自豪時,猛一抬頭,星星都不見了,太陽光從樹梢上向針尖一樣冒出來,才幾秒之間,整個天地就亮了,


然後我才發覺,這不就有一座鐵橋跨向前方嗎?何必在乎遠方在哪哩,只要勇敢自盡向前走,就是走吧! 何必在乎那些身後名,只要一息尚存,繼續畫下去就是了!

好像突然明瞭了什麼似的,我爬上河堤,跑在顛危狹窄的橋板上,我興奮地,狂叫。

我一直記得,那道曙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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